亨伯特是文学史上著名的不可靠叙述者，在他精心编织的语言之网里，洛丽塔是一个“销魂夺魄、阴险狡黠”的魔女，而亨伯特只是被命运击中的可怜人。这使得很多读者在阅读这本书时难以察觉甚至认同亨伯特这种不道德乃至犯罪的行径，正如文学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所说“当我们意识到在阅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们实际上已经原谅了它所呈现的侵犯行为时，我们会更加震惊。”
在《洛丽塔》中，洛丽塔本人甚至不被以自己的真实名字（多洛蕾丝·黑兹）称呼，她从头至尾都是缄默的，我们无从知晓她是心甘情愿委身于亨伯特，还是被胁迫之下的无奈之举。如果这种沉默在一部审美作品中是可以接受的，而在现实中，恋童癖的受害者难以讲述自己故事，以及常常被污名为“不完美受害者”的事实则成为了更严重的社会问题。
《水果硬糖》：“不完美受害者”的复仇
有关恋童癖的电影《水果硬糖》（2005）集中讨论了不完美受害者的问题。十四岁的少女海莉在社交媒体上结识了三十二岁的摄影师杰夫，海莉似乎对这位才华横溢的摄影师崇拜有加，并主动要求来到杰夫的家里。在她们的相处中，她做了很多似乎可以被视为“勾引”的行为，比如在换衣服时只身着内衣突然出现在杰夫面前，或者在杰夫的镜头前摆出很多大胆的动作。
水果硬糖 2005
导演：大卫·斯雷德
当观众几乎要斥责海莉的“放荡”之时，接下来的故事证明，她和杰夫的相遇以及她的“诱惑”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偶然”。她早就知道杰夫是一个恋童癖，他在网络上接近各种未成年的女性，并以拍摄艺术照为借口引诱他们来到自己家里并实施奸杀，海莉的好友就惨死在杰夫的手下。
在海莉实施报复的时候，她这样说道：“她好性感，她自找的，她只是生理上是个女孩，举止已经像个女人了。把责任都推给小孩很容易，不是吗？一个女孩知道了怎么去模仿女人，并不代表她真的准备好做女人。”这些话或许同样可以成为亨伯特在法庭上为自己辩解的证词。
这提示我们，在未成年人与成年人的情感关系中，未成年人无论是在社会阅历还是情感认知层面都无法和成年人抗衡，她们也许真心地沉溺于某种想象中的两厢情愿的浪漫关系中，却实质上陷入成年人精心伪装的诱骗陷阱。
或许这正是金赛纶在她尚未成年时所遇到的事情。根据金赛纶姨母的证言，在金秀贤最早接触金赛纶的时候，后者曾说过“不要拿小孩开玩笑”，而后金秀贤许诺自己在严肃地恋爱，并希望走向婚姻。金赛纶慢慢地被这种她无法识别为真诚的诺言吸引，全身心地投入这段恋爱中。
对于成年人来说，未成年人的情感乃至性同意并不可以成为他们无辜的托辞，从而免除道德甚至法律责任。正如海莉所说“要是小孩只是在尝试说些挑逗的话，你得无视，而不是继续煽风点火，要是小孩说我们来调鸡尾酒，你应该把酒拿开，而不是跟他们一起喝酒。”
《水果硬糖》的结局无疑令人感到爽快，当杰夫以为自己又可以完美地剥开一颗晶莹剔透的糖果时，却发现这颗糖实际上硬得硌牙。然而现实中却鲜少这样酣畅淋漓的复仇，善良的女孩们直到最后一刻都未能察觉自己作为猎物的事实。房思琪逼迫自己爱上语文老师，她痛苦地自白“太罗曼蒂克了，她很害怕，太像爱情了。”而金赛纶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她们都选择了主动迈向死亡。
《聚焦》与《感谢上帝》：
以信仰之名，行罪恶之实
除了针对未成年人的情感诱捕之外，恋童癖也常常被包裹在宗教和信仰的外衣下，成为一种制度性的暴力，尤其是在欧美世界。年幼的儿童缺乏相关的性知识，又被信仰的应许所裹挟，因此成为最完美的施害对象，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在成年后才真正理解幼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有非常多影视作品呈现了这种系统性的针对未成年人的性侵害。比起《洛丽塔》的语言游戏或者《水果硬糖》想象中的复仇，这些作品更接近现实的黑暗。那就是即使在针对未成年人的侵害已经成为事实的前提下，想要让他们获得应有的惩罚或者审判仍旧非常艰难。当受害者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施害者却仍旧披着法袍在正义的祭坛继续布道。
第88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得主《聚焦》基于《波士顿环球报》“聚焦”栏目组真实调查事件改编，以冷峻的笔触还原了新闻团队揭露天主教会系统性性侵儿童丑闻的历程。影片中记者从一起儿童猥亵案入手调查，却发现其背后隐藏着横跨整个国家的针对未成年的性犯罪。他们对此进行了长达数月的追踪调查，其间被威胁，被阻挠。电影展现了冲破教会封锁与社会阻力、撕开尘封数十年罪恶体系是何其困难。
《聚焦》2015
导演：汤姆·麦卡锡
而弗朗索瓦·欧容的《感谢上帝》（2018）则被称为法国版的《聚焦》。比起专业的新闻团体，这部电影展现了受害者如何通过自发的民间组织来推动针对神父的问责。
很多受害者拒绝指证神父，部分是出于他们不愿意回忆过去的创伤，部分是由于他们不愿意让世人知道自己“恋童癖受害者”的身份。其中一位一开始拒绝指证神父的受害者在回忆过去时说道：“在封闭的世界里，他就是精神领袖”，而他甚至将神父的亲吻视为对自己的特殊的喜爱而颇为骄傲。
这解释了受害者无法识别自己作为受害者身份的心理困境。而当他最终有勇气站出来指证的时候，他说“我是要指控一整个机构，一整个体制，它竟然允许一个恋童癖犯罪多年却不受惩罚。”
《感谢上帝》 2018
导演：弗朗索瓦·欧容
真实的苦难：
两部有关未成年性侵害的非虚构纪录片
关注神父对幼女的性侵害问题的还有《守护者》（The Keepers）和《乖乖听话：邪教中的祈祷与服从 》（Keep Sweet: Pray and Obey）两部纪录片。前者以犯罪现场调查般的严谨笔触，层层剥开1969年巴尔的摩修女谋杀案背后触目惊心的针对未成年女性的长期性暴力。这部七集纪录片通过200小时珍贵影像与司法档案，构建出天主教系统腐败的权力图谱。
守护者 2017
导演：瑞恩·怀特
26岁的凯茜·切斯尼克修女在担任天主教会高中教师期间，因试图揭发校内牧师约瑟夫·马斯克尔（Joseph Maskell）持续性侵未成年女生的罪行惨遭杀害并被抛尸野外。影片以两位化名"简·多伊"（Jane Doe，美国司法系统对匿名女性受害者的统称）的幸存者为核心叙事者。她们在成年之后才鼓起勇气回忆往事，用破碎而混乱的创伤记忆逐渐拼凑出了马斯克尔牧师借“心理辅导”和“忏悔”之名，在校长办公室对数十名女生实施性侵的事实。
而那些有良知“守护者”们被迫缄默，施害者在教会和司法双重包庇下未收到任何惩罚。我们不知道在那些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还有多少个简·多伊在苦苦挣扎中，她们直到死去都没有等来属于自己的正义。
《乖乖听话：邪教中的祈祷与服从 》（Keep Sweet: Pray and Obey）则近乎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片，它讲述了摩门教派如何假借宗教的名义，对无数的未成年女性实施性犯罪。
《乖乖听话：邪教中的祈祷与服从 》 2022
摩门教中的先知有着一夫多妻的权利，尚未成年的女童会被他们的父母自愿献给先知作为礼物，因为成为先知的妻子在教义中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光。摩门教的女孩们尽管在物理上并没有被隔绝于其他的人，但是他们从小就阅读被篡改的教科书，唱着“祈祷和服从”是美德的歌谣，将前往圣殿的旅途视为修行的道路，而这圣殿的实质是伪装下的强奸幼女的封闭基地。
这种针对未成年女性的洗脑和残害被包装成通往永生和救赎必经之路，很多女孩自始至终都未能意识到自己从一出生开始就变成了罪恶的对象。摩门教在全世界拥有1700万的信徒，而这种以信仰之名所行的性侵害，正在日复一日地重复上演。
无法战胜的创伤：《嘉年华》以及象征死亡
《嘉年华》是为数不多的讲述此类议题的华语电影。电影中那位作为女孩子“干爹”的施害者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导演所关注的是几位女孩在伤痛之后的反应，而甚至她们的心理活动也成为一道密不透风的围墙，在沉默寡言甚至从未展现出悲伤和苦恼的年幼女孩身上，我们无从得知更无从想象这种巨大的创伤如何对她们产生不可逆转的影响。
《嘉年华》2017
导演：文晏
在小文最后前往证据指认现场的路上，她们路过正在建设的游乐场，父亲说游乐场六一儿童节就要开业，这本属于童年的嘉年华却变成了一场巨大的反讽，她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或许就终结在伤害发生的那一刻。
在最后的那场伪装罪案从未发生过的阴谋现场，有一个小文的双脚悬在空中，令人立刻联想到上吊自尽的镜头。尽管随后镜头上移，小文只是坐在妇科检查的躺椅上，因为个子太低而无法够到地面。但是或许这是来自导演的暗示，当医生也放弃正义伪造证据，这对她来讲几乎就几乎等于死亡的宣判。对于施害者的惩罚只是最低层次的正义，而连这一点都无法获得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本就可以拥有厌倦此生的资格。
嘉年华小文双脚悬空的镜头
回到金赛纶的自杀，在25岁的年纪，生命才刚刚开始，无数的可能性都在面前绽放，无数的真诚的爱也许会在未来迎接她，然而这一切的应许一定都无法抵过她正在经历的痛苦罢。
在酒驾之后，她也曾努力挣钱打工还清债务，却被指责是“摆拍”、“作秀”被迫辞职，她多年坚持做动物环保的志愿者，记者却重复展现她堕落的形象。她在受到金秀贤公司的起诉后试图通过发合照的方式试图联系上对方，却被指责为“炫耀”、“吸引注意力”，“自导自演”。在她生前，她被舆论塑造成一个“疯女人”，一个在酒驾后复出无望的沦落之星。
在一位曾经在金赛纶打工过的咖啡馆里偶遇她的中国游客上传的视频里，她带着微笑认真地为客人点单、服务，耐心地和她们合影，画面中的她如此鲜活美丽。而即使不做明星，仅仅以普通人的身份活着对她来说竟也成为一种奢侈。
人们痛心这个世界无法留住一个曾经尝试过努力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年轻的人。但正如加缪所言，“相反，那些自杀的人通常倒是对生的意义十分确定。”是无法还清的七亿韩元债务，是自己少女时期的恋人冷漠甚至残酷的对待，还是社会舆论的持续性围剿和逼迫，总之在她决定自杀的那一刻，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已经不值得。
撰文 | 吴晨昕
编辑 | 钱琪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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